第九十一章 一身羁苦俗人轻 (第2/2页)
徐阶看着徐元春,他的长孙,这张跟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脸,如此的年轻。
他恍惚间,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。
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,以济世救民为已任,壮怀激烈,甚至有一种‘子升不出,当如苍生何’的激情在胸口激荡。
匆匆数十年过去,自己怎么落得这般田地?
“寂寞芝兰同晚岁,浮沉萍藻自秋波。闻君近有纫裳兴,刀尺寒生欲奈何。”
“祖翁大人!”徐元春在一旁的叫唤声,把徐阶从思绪中唤了回来。
他不由地长叹一口气,仿佛又老了十岁,“‘万物盛衰天意在,一身羁苦俗人轻’。他们都懂,为何老夫偏偏执迷不悟呢?
晚矣晚矣!”
徐元春还想问几句,听到外面有警员敲着锣,大喊道:“海公有令,开始审案,放人进来!众人安静听审,敢有喧闹公堂者,立即打将出去!”
只听到脚步声和喧闹声响起,哗啦啦地向这边涌来,就像涨潮浪涌的声音。
督粮道署前为厅堂、庭院,后为池水、假山。
它原本是五代时,吴越王钱镠之子钱元璙的金谷园。
前宋时为文学大家朱长文的乐圃,其后屡有兴废。
国朝正德嘉靖年间,先改为学道书院,后改为督粮道署。
此园相比苏州其它名园,虽然偏小,但极有气势,尤其是前面部分的厅堂。
会审公堂就设在四面厅,园中最大的单体建筑,四面环廊,面阔三间,进深五步架,堂内悬扁一块,上书“督粮有道”。
现在这里改成了审案厅,布局与袁咸安在顺天府通判署审案时相似。
正中上首是主审官和同审官,前面是书记官,左边是公诉人检法官,右边是列席。
不过这里比顺天府通判署宽敞一倍有余,周围还是环廊,三面围满了人,厅院里也站满了人,大部分都是襕衫方巾,一水的士子文人,大约千余人。
爱看热闹的市民百姓,只放进来四五百人,被挤在一侧,腆着脸,不敢跟这些秀才举人和进士老爷们挤抢位置。
更多的人聚在衙门外面,大约六七千人。
咚咚鼓声响,检法官江苏检法厅检法主事李梁安和三位助手先走了进来,在公堂左边的公诉人席位上坐下。
右边列席位上,走出来二十多位官员,大部分是青袍,还有两三位绯袍,都没有坐下,站着围着徐阶和徐元春说着话。
他们嘴里说着恭维的话,但没有一人开口让徐阶在列席位坐下。
他们似乎达成了默契,自己不开口,大家都不开这个口,等着今天的主官海瑞出来,由他开这个口,看他把徐阶安排哪个座位上。
围着的人大部分是江苏布政司的官员。
有左右参议,吏、户、礼、刑、工、兵六曹参政,以及各厅局都事,有苏州知府和同知。
等了一会,海瑞在江苏布政使黄会安和按察使梁圣韬,以及左右按察副使的陪同下,走了出来。
右边席位上还一片祥和的声音骤然停下,公堂上数十双眼睛盯着海瑞,看他把徐阶安排在哪里,坐在他的上首位置,还是下首位置。
在官场,座位安排是一个非常微妙又非常敏感的立场表态。
江苏官场亟待海瑞在公开场合的表态。
海瑞径直走到徐阶跟前,拱手长辑,“学生海刚峰拜见少湖公。”
大家都听出来,海瑞是以晚辈拜访前辈的姿态,而不是以官场下属的姿态拜见拜见徐阶。
徐阶脸上松弛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,似笑非笑地说道:“刚峰出息了,擢升方伯,主政一地。”
海瑞似乎没有听到,起身后对左右说道:“来人,在前廊给少湖公找个宽敞的位置。”
前廊?
居然直接给支到前廊去了,虽然那里是C位,可那里是观众席,是给记者、苦主和案犯们家眷们坐的。
海瑞完全是把徐阶当案犯家眷来对待,唯一的优待就是找个宽敞的位置。
徐元春气得脸皮发白,恨不得冲上去扑咬海瑞一口。
徐阶目光阴冷,从海瑞丝毫不让步的目光里,看到什么,他目光一黯,转身往前廊走去。徐元春狠狠看了海瑞一眼,连忙上前去扶住爷爷徐阶。
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徐阶祖孙二人,在前廊C位坐下。
“坐!”海瑞说了一声,语气不容置疑。
黄会安和梁圣韬在他左右跟着坐下,其他人也慌忙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。
又是三声鼓响,主审官淮安通判项天赐,以及两位同审官,江苏按察司司理尤主事、张主事,走了出来,在公堂上首正位坐下,三位书记官也悄悄在自己位置上坐下。
公堂里的空气有点凝固,尤其是徐元春,他恨不得在地面炸开一道缝,然后钻进去。
他觉得自己和爷爷坐在这里,就是一种巨大的耻辱。
“大哥儿,你知道海瑞为何点了淮安通判项天赐为主审官们,从淮安、徐州两府抽调司理官为同审官,而检法主事李梁安也是扬州抽调过来的吗?”
徐元春心乱如麻,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,胡乱点着头,强自答道:“祖翁,孙儿不知道。”
“王一鹗做漕督时,常驻淮安。他身为天下有数的能干捍臣,坐镇的淮安府,附近的徐州、扬州等府,早就整饬梳理过一遍。
赵贞吉的司法改革试点,还是他最先支持,悄悄在这三府做的。都是精兵强将啊,都是老夫得意门生培养出来的的精兵强将,现在成了海瑞的利器。”
徐元春听着更气了。
“爷爷,他们全是一群白眼狼。”
“狼,不管是白眼还是黑眼,都是要吃人的。”
徐元春心里一惊,还没开口说话,“啪”,一声炸响。
项天赐一拍惊堂木,大声道:“肃静,现在开始公开审理隆庆元年南闱舞弊案!”
整个公堂,围廊和庭院,都安静了。
(本章完)